同人 【归堂】五

 到了第三天,张屏没有等到兰珏的答复,却碰上一桩大事。走在宫路盘旋的檐角下,远处的天穹似乎尽成陪衬这帝都煌煌的一道风景。他耸了耸眉毛,宫阙巍峨的勤政殿上方罩着一片乌云,日色稀薄,蘸了浓烈墨色的天空冷光似凝,玲珑的阁馆从高处直映而下,射在他乌黑湛然的眸中。他袖起了手,将朝笏端正地摆在面前,一面顺了御路蜿蜒而上。


  幢幢朱幡顺着日光倾斜而来,一旁持兵戟而卫者甚众。经过面前,张屏刚打算拱手一礼,听到伞下一个清亮的声音喊道:“张大人莫作礼。”


  他顺着声音一抬头,看见何国舅最幼的嫡子正立在一旁,敛眉含笑。而何国舅一身朱紫绣服,玉带当腰,寡淡的眉毛下笑眼半弯:“张丞相,莫听小儿胡言,老夫这面有礼了。”


  他微微倾身,将宽大的袖袍一摆。张屏也躬身一揖,身后的侍从都回避开,唯有何小公子笑嘻嘻地从旁扶住父亲,问道:“丞相是要去勤政殿么?”


  被父亲咄了一声,少年转眸不再言语。张屏正要回答,何国舅又转来朝他笑道:“张大人若是进宫哪,可巧是时候。”


  “方才老夫在御前,看皇上焦头烂额,却是无法可出。想来大人及时雨一过,这御案上的事,也该为之一空了。”


  张屏没有理会这句意味深长的话头,抬袖露出朝笏,向父子二人道:“本相有要事当禀皇上,还望国舅爷宽恕,先行一步。”


  何国舅挥了挥袖子,十分客气地摇头道:“张大人事多繁忙,面君奏对,自然耽搁不得。请便。”


  


  两旁交路而过,何国舅仰头注视天上的闲云,适有孤鹤清啸直上,越过朱台,向内苑飞去了。他懒懒地袖了朝笏。等到兵戟走过甚远,那侍立一旁的何小公子方才一哂,向他神游远景的父亲提问道:“您看这位张大人,可真是安闲?”


  一群乌鹊扑棱棱起飞,三分宫墙外是一线长天,云影共水色相徜徉。何国舅收了目光,朝儿子投去嗔怪一瞥。“小子无知,瞧见人都不会说话。”


  “……不过此人,在丞相这位上,应也不会久长了。”




  张屏缓步踏上玉墀,殿内寂静,永宣帝端坐陛上,御案前摆着整整一叠奏折,听到内侍通传,他只是自书面上抬头一望,道:“张相平身。”


  张屏敛衣拜过,永宣帝将一本奏折递给他,“爱卿自己去看罢。”


  这语气不同往日,于是张屏将心内拟好的奏对先放了放,展开折子,安下心来仔细读过一遍。他抬起头,看到龙椅上的永宣帝正阖眸思索,过了一时,睁开眼悠悠道:“看过了?”


  张屏肃然,将奏折恭敬捧上,站在御前,顿了顿,方才开口道:“臣以为,此事不妥。”




  “哦?”永宣帝将朱笔一蘸,扔进笔筒里面,坐直身子,目光越过奏章,向他看来,“怎么?爱卿觉得有问题?”


  他挥挥手让内侍退下,大殿中一霎沉默。张屏缓慢道:“此事下阁中议论许久,更经臣眼目所见,西境裁军,所关非小。既惹众情纷纭,便不得擅作主张……望皇上三思而行,不予准奏。”


  他音节铿锵的话语掷落在彤庭之上,眉间的决意坚如磐石。何国舅敢走此横棋,就说明他身后必有怙恃。无论是后妃外戚,簪缨世家,往往看不上他一个士子出身的寒门丞相,将在位的权衡部署挤得一团难动。京城内烟云缭绕,多的是紫霞宫殿外的贵戚,这一个动不得,压到脸上也只能任由他们过去。天子脚下尚且如此,那边疆数万里之外,元元赤子,饥馁不食,谁又管得?


  张屏自出生时就认得那么一个死理,别管他荒年离乱,年幼寄食在寺观,老天不作绝人之念。他读圣贤书长大,耳朵里听得尽是师父慈悲世人的教诲,十年寒窗苦,一朝拔于众臣之上,倘若口不能陈些治乱之道,替君铲除凶慝,心里也觉得对不起这一身朱紫玉佩。退一万步讲,闲云野鹤,来去自由,不也比这空食君粟,尸位素餐而来的强么?


  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亿兮?


  外戚干政,岂是不可忍之,无辜黎庶,却能任其置于焦火之上。他不信永宣帝有此迷智,出口驳章,亦是存了铁定之志。


  


  张屏将目光投向阶下,玄墀扣砌,龙座下二龙翩飞,呈交缠之状。永宣帝这回是静默了许久,出奇地没有问他辩驳之由,只是目光沉沉,若有所思。


  张屏想到兰珏与他说过的话,将笏板安稳地递到御案之上,然后躬身一礼,默然退下。


  越过槛外,天际阴沉,霭霭乌云将一线朱墙压得紧密,雁飞高翔,掠过远空,看得出风雨欲来。






  兰徽很有些烦恼,站在打水巷边上宅院的门前,看着那一片灰蒙蒙的天,树梢随了风沙沙作响。他拿不定主意,手中的玉玦似带着烫人的炙热,让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徘徊难安。他并没有告诉爹爹,那日出门去酒楼所碰到的人与事。他也是一时脑热,从前带着他在京城里斗鸡走马的少年们邀他到月华阁饮酒听戏,说说这些年在外边儿的所见所闻。到底是京城烟云里长大的孩子,左右一窜辍,兰徽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出了光华街才后悔想起兰珏的话,但是月华阁那高敞雅致的屋宇已经立在面前了。


  门前立着两个家仆打扮的男子,然而衣料一见便知非凡。他们朝同行的少年点点头,温允便拉住兰徽走到旁侧的月洞门,那家仆笑着领他们沿着迂回曲折的小路望院里走,一面道:“家主人已经在里面包了厢院,听说公子们也来戏耍,忙命小的前来接引。兰小公子也是认得的,家主人还特意问过一句呢。”


  柳荫花下,曲水亭边,一桁朱桥立于溶溶春水之中,凫雁游鱼,风景殊异乎外界。在亭里摆席举酒听管弦的主人闻到他们的声响,抬头一笑,芳菲春锦,一时华烂。却正是玳王。一行人俱整衣行礼,兰徽也随从跪下。


  玳王从水槛边上站起来,慢慢走到近前:“行了,都起来罢。”他笑着扶起温允,“你们若是这般,倒是孤邀你们过来,都教你们玩不好了。”


  温允道:“殿下哪里话,有新奇的戏耍儿,殿下纵不肯赏微臣一观,微臣也是要央到王府的,只怕还是瞧不着呢。”


  玳王大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行,就你嘴乖,今天倒让你看个够——”将目光打了一转后,似才发现兰徽,咦了一声道:“你竟也在此。”


  温允用目光示意兰徽,兰徽抬袖欠身道:“草民兰徽,未知殿下驾此,唐突前来,还望玳王殿下恕罪。”


  玳王负手,仔细看了他一眼,唇角漾起一抹淡笑:“你回来了。”转身让侍从将杯盏拿来,添酒回歌,重开宴席,又对兰徽道:“也没什么事,既来了,一起戏耍,你也不要太过拘礼。”


  温允笑着去捉案上的酒壶,衣袂被风一吹,飘到朱栏边,“殿下这是好酒啊,能否给微臣尝尝。”  


  玳王转头,不禁挑眉:“成……“眼神在亭子内转了一圈,扫视到众人面色各异,挥挥袖道,”行了,该坐都坐吧,今日孤请客,与你们开开眼界。”


  


  几个年方二八的胡姬端着鲜果酒盘,娉娉袅袅走进园中。高鼻美目,不同于中国女子的羞怯,她们举动殊无忸怩之态。丹唇上一抹殷红,见到客人露齿一笑,几个少年的眼睛都被勾了过去。玳王见状微哂,安排了众人的座位,各各入席,让伎人奏起琵琶。舞弦歌管,一时响起。


  柳梢上的轻絮随了微风洋洋洒洒,落花如雪,兰徽听得耳旁嘈嘈切切,少年们推杯换盏,笑语喧哗,好不热闹。他将身倚了栏杆,侧头去注视池面,细碎杨花翻落碧水之间,涟漪荡漾,香气匝密。有人来到身旁,斜下的影子将一槛鱼儿都惊跑了,他才抬起头。


  “在看什么呢?”


  


  玳王觉着很有趣似的,也坐了下来,对上兰徽清澈茫然的眼睛,笑了一笑,“他们那里太吵,聒噪得耳朵痛。”


  兰徽看了看不远处尚在猜拳行令的少年,玩到兴起处,有的自座上站起,越席向对面递酒。玳王目光望着那些胡姬,话却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兰徽不敢怠慢,整了整斜坐凌乱的衣裳,规规矩矩地应对。


  “听说你父亲这次回京,文藻阁上了奏本,皇兄仍有意让他去典礼部……”


  兰徽抬了抬头望那水面上低飞掠过的乳燕,玳王闲闲啜了一口酒,方才继续道:“孤说这话该不算空穴来风,近几日上朝,曾略闻过几句。虽然……唉,小王消息不灵便,你听过也好。”


  兰徽立直身子,此时要表现的万分谨慎,虽然玳王望着他的目光仍很和顺:“这两年你不在京里,看样子变得挺多,应对进退,看着竟比明霁他们还要老练……”


  兰徽正要谦辞逊谢,又听玳王话还没说完,继续悠悠道:“不过,孤又不是没有见过你从前的模样……只怕日久天长,想端也端不住了。”


  那里温允他们闹将起来,兰徽张口斟酌的话语被打断,玳王自座上站起,面上带着笑意,唇角要弯不弯,抬脚向那边走去。“怎么?孤一走开,你们喝酒都能翻腾起来。”


  兰徽看见一个蓝衣少年起来打躬道:“殿下,是微臣瞧着那酒器好,阿允不许人动。”他先前已知道那是奉国公的幺子,眉眼俊秀,说话却带着一股将门虎子的莽气。温允扯了扯他袖子,边闪身避过启檀要走的必经之路。“那物什殿下已赐了我,你大喇喇地上前便要抢去,又是做甚?”


  玳王迈到上座,毫不介意地听着两人的争吵,从酒器本身扯到家中宝件,最后愈来愈远了。那虞留辩到兴起处,指着桌上的一块玉道:“殿下在这,希奇的东西还不多么。微臣家里就有这收藏的古玉,当年鸿门宴上,亚父举以示霸王,曾教他下令将高祖擒住。喏,就放在此。这小小的玉玦,你睁大眼睛仔细瞧瞧罢,多么好的花纹,还有这块古老的剑痕。”


  兰徽听着,差点一呛,玳王却绕有兴味,捉了那玉玦,放在手心里仔细玩耍。过了一时,抬头看看对面席上的兰徽,他还不及收回目光。只见玳王袖了玉,淡淡一笑,问虞留道:“多少钱?日后我还你。”


  虞留放开温允的袖子,呵呵道:“一点小玩意,权当献给殿下的呗。”举起酒来一饮而尽,玳王亦倒了一杯,左右看了看,桌上仍摆着七零八落的各种古玩。侍从会意,忙躬身收拾下去。他笑道:“得了这块玉,孤将他悬在枕边,夜里做梦时,不准仍会梦到四面楚歌,倒是别有意趣。”


  几个少年纷纷举盏,兰徽也勉强啜了口,他并不适宜这种暗里争胜的宴会,这些高门子弟,纨绔是真纨绔,却早早学会了家里的一套,有了人前人后周旋世故的影子。他不曾想从前的自己也是深陷泥淖之中,只是身边是红尘四合,仰目是龙翔凤翥,未曾有一刻涤心静虑,畅神思索过罢了。


  酒酣歌阑,斜日西回,兰徽告辞了同伴,独自走在光华街往城西的寥落小道上,身后的仆从都被撇下,其中一个捧着玳王亲赏的锦盒,里面装着那块玉。兰徽本不想要,奈何虎驾已起,那个送赏的小宦官笑着向他道:“小公子莫要推辞,我们殿下说了,这是几年前的赔礼,您可要收下。”


  几年前。兰徽不禁怔愕,许久才找到思绪。玳王大概指的是九年的那场春猎。兰珏是时新擢了礼部尚书,永宣帝特下旨,让他也在随驾之列。而兰徽被玳王点名提姓,一路上跟在身边。


  三月的草原草长莺飞,这位小王爷可不安生,左右献鹰献犬,本也图个意思,谁知他偏要拉着兰徽到堤上放逐。戎衣飘扬,玉骢如飞,不知那马是哪里不合了小阎王的意,一脚踹来,落得个人仰马翻。兰徽好心去扶,这一下可好,倒被惊吓的马挟着劲风踢开,连人直摔到沟里,护身的玉玦也碎了。随后赶来的侍从和兰珏,看到这种情况自然不能说什么。后来皇上派下御医来看,赐了许多药,兰徽在床上躺了很多天,只记得原野上的狩猎也参加不成了。


  第二天下晌,那个少年难得撂下一堆侍从,悄悄走进他房间,面色微赪,也不知道是对着榻上人还是窗外泱泱沉云低声道:“对不住,弄碎了你的玉。”


  兰徽那时年岁还小,况且那是他母亲的遗物,想起大人们的告诫,忍了又忍,方才将头冲了里间,压低声音道:“罢了……殿下不必在意。”


  如今几年过去,重返客帝京的兰徽早无愤懑,自然也琢磨不透玳王殿下赏下这块玉的用意。爹爹方才回来,有了张大人的凭恃,料想出不了大毛病。可是那些纷杂纠缠的政事,朝堂百僚,于兰徽,却是半分接触不到的幻尘,他攥了攥玉,再没有初见城门时的那种雀跃。






















阿毓还是没出来😂😂下章下章


其实感觉写到这里,整篇已经进行了很长的铺垫,这章又加了许多无关紧要的细节,有点显得冗杂……可是还是忍不住把自己想叨叨的吐了出来_(:з」∠)_




想让兰兰屏屏谈恋爱,下章起码得搞个牵小手之类的。唉,大风依然没更新,只能自割腿肉度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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