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微霭,白雪如盖。帝城在峻极的山峰掩映下如兀起的一角,琉璃金瓦的光辉淡淡落在雪中,却极夺目。遥观宫阙似飞龙,盘踞在山头,廊腰缦回,珠玉满目。大雪纷扬,自深深朱墙里穿过,零落一地。禁苑内是静寂的,方停了教坊杂乐,岁近年关,竟没有半分除旧迎新的喜意。

启赭抬起脚,长长的蟒袍拖在身后,被阶上新落一层的薄雪濡湿。他快步前行两步,仰头,果然看见熟悉的殿宇,琉璃瓦在日光晃耀下十分灿蔚。他迈开小短腿,十分耐心地走上台阶。地上很滑,玉佩带在身边叮当叮当地响。

檐下阵风掠过铜铃,发出清脆的响声,两相映和。朱廊曲折,片片飞玉琼花,自空中纷沓而至,仿佛一桁雪帘,将里面的人隔成别世。启赭没有理会身后小宦官的呼喊,径自跑到一边。

他正抬头去看那明明熟悉却觉着遥远的高大宫殿,门口宫娥却掀起了帘子,里面走出一个人,只是弯了弯身,动作就让他心口一停。一抹紫色,若云烟蓦然入眼。他的侧影依旧瘦高,眉眼安闲,是少年时的模样。

隔着一层层雪,站在玉砌上感到寒意从脚底滋起,却是奇怪,多年的时光瞥然飞逝,此情此景,竟忽若当初。

那人继续走着,还是缓慢的步伐,不时回首去看远处的山。错落有致的峰头覆了皑皑的雪,青色不改,汪洋漫出关门。他紧了紧披风,垂下的发丝拂在耳廓,因为离得朱槛太近,有晶莹的雪花杂落其间。身旁内宦皆躬身行礼,他方才回神,若喟然一叹。

启赭不动了,任凭纷飞的雪花落在帽上,锦衣狐裘,好似金玉堆里走出的小人儿。他眨了眨眼,毛绒绒的领子挡住大半边脸,只余一双眼睛乌溜溜转动。他看得十分仔细了,手里抓紧了衣襟。风拂动玉佩上的流苏,一半飘展一半落在了雪地中。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莫跑太快了……”

身后王有终于跟了上来,一口气还没喘匀,看他站定在那里,才放下心,上前道:“殿下,您慢些跑,这雪天路滑,娘娘怕您摔着,得有奴才们跟着才行哪。”


他话音方落,看到浮廊里迎面走来的人,又忙弯腰行礼,道:“怀王殿下。”

启赭回头,发现他回身这工夫,怀王已顺着廊子走完,看到他们,扬了扬眉:“太子殿下。王公公。”

“殿下这是去了懿仁殿?”

王公公得了平身,笑着问道。怀王抬手,拂掉落在眉间的雪片,怅然道:“是啊,皇上传召,刚才出来。”

这两日宫中都在传消息,闹得人心惶惶,终日难安。怀王神色为之一肃,转头又望了望辉煌明亮的殿宇,和奔凑似朝的群山。“君者,天下之望,四海为忧哪。今岁快尽了,愿圣上龙体早愈,得临元会,受万国朝奉。”

王公公也敛容,一福到底:“奴才看,这大雪吉祥,想必是佳兆。”


怀王淡然一笑,走近两步,看着方才一直神游太虚,似乎在看远景的小太子。“大雪好看么?”

启赭感觉他将手覆在自己头顶上,不由一僵,然后任凭他轻轻地拍了拍。看着小太子不语,怀王又俯下身,膝盖蹲到雪地上,就这样和他脑袋平齐,也学着他的样子去看同一处,长山霭霭,雪浪万里。

看着他被毛领裹得严严实实,红扑扑的小脸,抿着嘴不说话。怀王不由笑了,伸手一指,修长的指尖落在浩浩雾霭里,中间隐约可辨一片山川的轮廓:“你看,那是关外,离京城可远可远了,除了这里,别的地方都看不到。”

他用逗小孩一般的语气,启赭板着脸听着,一大一小的身影立在雕栏边,雪花近身好似漾开的雾气,在披风上留下晶莹的水点。此刻山河宁寂,启赭仰头,看到那人近在咫尺的眉睫,上面落着细碎的冰渣,稍一眨眼,就化作水渍晕开乌黑的眼眸。他低头轻笑,揉了揉眼。“我头上都落满雪了。”似是懊恼又像逗笑。

启赭迟迟没有收回目光,有远山做衬,帝阁巍巍,然而漫天霜雪里他只能细视眼前紫衣的少年。没有经了岁月蹉跎,这双眼睛望下去都是清澈的笑意。他忽然喊道:“浚叔!”

周遭景物云逝,墨洒山河,他看着那人鬓间白雪作霜,冲着年幼的小太子笑。“哎,”拂掉帽上整整一层飞絮,起身,牵起太子的手,“这里冷,我带你去个好地方怎样?”


一步一步上了高阁,启赭此刻意识逐渐模糊,只能分辨出天地灏皓无垠,漫漫白雪落满关山。冷风透过狐裘钻入脖颈,夹杂着细碎的雪花,握着自己的那双手却是温热的。因为路滑,怀王脚步放得很慢,腰侧佩戴的玉玦在启赭脸边晃来晃去。他不觉伸手抓住那长长的丝绦,华美的绳结落入掌心,中有一块温润光华的玉,望之碧绿晶莹,如浸在深山寒潭里,纹路细细可数。

他忘了此刻自己还是个孩子的身份。怀王诧异转头,看见他将玉玦紧握在手里,自然以为是喜欢。因为从未见过板着脸的启赭对何物事上心,不禁一笑,侧身,十指灵巧很快就解开了配饰,将它递到他面前。启赭一愣,微微垂下眼帘,将神色尽掩藏于眼底。

“此物还好吗?”他听到身旁人带着微笑问道,声音里难得染上揶揄。他旋即抿住唇角,抬起头对上那人的目光。许是站的久了,他眸底浮起一片雪色,里面清清亮亮映出自己的面孔。

“嗯。”

依旧是低低闷闷的回答。启赭漫不经心地去眺望天际沉云,苍澜将起,清光溢满长空。一道飞雪帘幕将亭台四绕,临下而望,只见闾阎扑地,京华烟云,却成一片迷离之景。这样执手入高处,飒飒北风掠过衣襟,几朝鼎沸若在屈指数纳间。而紫衣翩然若鸿,却仿佛随时都会不见了踪影。

他握着手里的玉玦,指尖冰凉,轻轻摩挲着。长长的流苏落在地上,在雪地里拖出鲜明的痕迹。迎面风吹,将濡湿的发鬓散在耳廓,细细寒意钻进领子里。他已经知道这是一场大梦,缠绵病榻之际,得此慰藉,也属大幸。


但见故人,怅何如之。

关山为阻,白雪倾盖。

所为道远,岁欲迟暮。

今以同心,期以共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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