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柳

初在一起的日子



湖面沆沆,白雪寂寥,行尽西湖之景,得此亭之胜。


我与然思在湖心亭内执子相对,他看我笑,我低头顺手把他耳廓滑下的发丝捋了一丝上去,乌黑的墨色,衬得他的面容更加清秀。我刚动手,他就把眼神自棋枰上抬起,蹙起了眉。“怎么又来了?”


说完把棋放下,伸过手来,将暖裘又往我身上拥了拥,我只好僵住不动,任凭他将系带系好。看帘外雪扑竹苇,一角天色在重檐下平铺,也不见远山茫茫,只有寒意穿透骨髓。我搓了搓手,笑着呵气,“你今日是不打算破掉此局了罢?”


然思将棋枰推走,两色玉石辘辘转动。他将煮好的热茶倒上两杯,一杯递给我,仔细看只飘浮着浅浅的葱绿。另一杯拿在手中,“不下了。”


我握着尚还烫热的杯盏,道:“你方才想了那么久,莫非真没后着了?”


他淡淡地撇了我一眼,我立刻默不作声,再转头去望水气交溶的湖面,雪仍在下,簌簌白花坠入迷蒙中。


“本来你在病中,不宜饮此,一杯罢了。”他把棋子一一收回锦囊,剔透的晶石在指节一映而过。闲然一般地说。


我啜了一口茶水,看湖上双飞鹭鸟,在半空中扑棱翅膀,将雪意沾染遍身,不禁问他:“铺里的事情,真的不用你再看了?他们下面的办事不牢靠,还得有个人盯着才行。”


我见他只是微笑,把那杯茶放在桌上。“本来就是求个洒脱,如果事事挂心,岂不是自寻烦恼?”


那雪色中他的眉眼分外清澈,好似滟滟湖光,又像江雪里独坐的舟人。我的然思那样好看,就算是一袭素衣,茶烟燎尽只觉端雅。我坐在那里,一时想,当初月下池边捧着书本细细观瞧的少年,虽然一样的眉眼如画,和现在比,却像失了一种什么意味。


他侧头望景的目光转回来,“瞧什么呢?”


御花园里一红衣转身,便带着我少年时的所有旧梦,全埋进不知名的角落。我见那时的他眉眼鲜活,意气生动,却有什么东西在抬袖下拜一刹那中划分了个清晰。就像我昔日做奸王时,大多数人都劝过我的一句话——明里做好是一回事,背后能不能和解又是另一回事。自然,这其中的意有所指是我那皇帝堂侄——啊不,已不是了。纵然日日相逢,擦肩而过的客气是永远无法逾越的巨坎。反正那时的我是无论如何也不相信柳桐倚有天会与我开诚布公的谈话,我多次旁敲侧击,换来的多是带着狡黠的回答。


有一日这人睡在我枕侧,日日粗茶淡饭,我睁开眼瞥见的便是昔日人群中疏离浅笑的容貌,初时还不能完全适应。直到然思也睁开眼,若无其事地整衣而起。他往往对我欲言还休的状态付之一笑。继续一天的账目,我的怔忪思索仿佛毫无意义。看着他在桌前捉笔而书,墨色洇透暗黄的纸簿,在初冬的暖阳下,一切都好像变得顺理成章。这三年来的奔波,朝堂上的风诡云谲,不如这江南小小庭院里一个清晨来的安逸。

我觉得他是在顺着我,起码从他以往不留痕迹的作风来看是这样。其实人在一起时间长了,对方的想法总能若有若无地体察到。我说搬到这座西山红叶居来,他仅仅是随口应道,过后却排了仆役早早收拾好。那条巷子我并不陌生,走到门前时我心里还有些别扭,然思却推开了门,径直步进苍苔深深的前庭。他和我闲话起了宅子的来历,我们在廊里漫步,我想他大概是不想让我忆起三年前的那桩事。


其实我想说,尽管景卫邑偶尔犯犯矫情,还不至于这般看不开。人都跟了他,莫非一辈子都对一些事避讳不谈么。看到然思清澈温和的目光,我却说不出来。他是为我好,只是有点太过……小心翼翼。这倒也未必然,或许然思他只是惯常地照顾人罢了。但我心里仍放不开,既然都决定凑在一起过日子了,难道不该更进一步相互了解?我袒露出自己的缺点,每每看到然思无条件包容,久而久之都感到有点无耻。然思确实温柔大方,这不该是他一味退让的理由。可是这日子……确实有哪里不对劲。


“雪停了。”他起身去掀帘子,带起的风拂动衣袂,案上的茶盏尚腾着热气。苇帘外的朦胧一扫而尽,冬日里的日光在冰面上十分晃眼。我待到喝完一盏茶,方才缓缓开口。


“原先在怀王府里,每到冬日水榭必是我的处所。父王好坐在一廊之隔的岸边闲品清茗,我却得在冰天雪地里受苦。”


他微笑。我感慨道:“那时候,未去过边疆,还真以为京城是很冷的地方,我们府里又是最冷的了。”


“我第一次去水榭,煮茶的缘故就是这样来的。”


我喝了一口茶,道:“冬日看湖饮酒最好,我娘不准。后来我爹只好叫人拿来烹茶器具,我觉着,他是激我多于品茶。”


“先怀王殿下的闲情逸致亦是有趣。”


我坦荡地对上他的目光。然思低下头啜了一口茶,自若道:“改日叫铺里伙计多进些明前雪,这茶味道不错。”


那天晚上回到院里,我正站在檐下,看一天夕霞灿然。然思从门里走出,我见他只穿了一件单衣,廊下积雪皑皑,就叫住他。他自然是停下了,在几步开外看着我。我走过去将披风披上,带子系到一半才发现他疑惑的神情。


“怎么了?”


“我不冷。”他依然是那么笑着,眼里头闪亮亮的光。把衣服推给我。“前面有点事情,我去去便回。你生病还是穿着吧。”


一瞥见廊下小厮挤眉弄眼地笑,我稍稍推脱了一下,便目瞪口呆地看着一袭单衣的然思奔出门。他似乎挺忙的,我后来才知道,那天是前院的伙计丢了点东西,然思最后上房帮他们找到了。自然,梅老板破个小案子轻轻松松,我能想出伙计学话时两眼崇拜的样子。而我,咳,是几年之后才体会到他的好武艺。


他回来时静悄悄的,发上沾了晶莹的雪片,连脸颊都是冰冰凉凉的。我难得将手贴在他脸上,却被以着了寒气为由理直气壮地挪开了。我看着他脱下外衣坐在榻上,笑着问:“然思啊,他们找你做什么?”


他道:“没什么,李叔找不到东西,我帮他四处看了看。”


那神气大概谁也不会认为他扯谎。我们早早熄了灯。那夜我极安稳,夜半时听猫子上房踩落簌簌白雪。油灯的光打在窗纸上,晕开更加浓重的暗影。


日子没什么不好,白日,他看账本,我在另一头随便读点笔记,我丈人的传奇是永远读不腻的,未曾付梓的稿子里收录了更多名山大川的奇闻异事,读来可叹亦可佩。春风早早来了江南,我们亦时常上山踏青。漫山梨花开过,细雪片子一般的花瓣拂落衣襟。半山亭里人迹罕至,坐下处唯听深松时有鸟鸣。我们和和美美的开始,又和和美美地结束。


晚来暮色苍茫,望远山只见模模糊糊的轮廓,我们下山往往走了许久。回到城里,依旧万家灯火,小院里的新茶刚好。坐在灯下,屋里暖如盛春,几番推杯换盏,然思自然又以不善饮酒推了。我初时不甚在意,拉上窗帷该干什么干什么。日复一日,不见节变岁移。


或许可以这么,相知到白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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